如我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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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先生那天,风和日丽,我正在赤水河旁洗脸,虽然河水并不比我的脸干净多少,但我还是有强烈要洗的欲望,因为我脸上的血渍已开始凝固,这让我感觉很不好。
  我是洗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见先生的,看到他我并不惊讶,他很聪明,总是能找到我。
  我又低下头开始洗另外一边脸,等他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这个时间间隔让气氛开始有些奇怪,他才开口,他总是喜欢和惯用说话前的沉默,以此表现他的丰富,我的意思是他正如表现的那样丰富,他曾暗示过,他想去万字军。
  他问我,又杀了谁。
  我说,一个姓赵的胖子。
  他说,就是月前强暴民女那人吧,说是还断了那女孩母亲的一条腿,此人着实该死。但细说起来,这赵胖子还曾给起义军出过资,算是于我们有恩。
  我一笑,说,我可不是替天行道,只是有个理由杀人求财,糊口而已,至于说有恩,那也与我无关了,现在已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
  先生无语,看向远方粼粼赤水。
  我洗完脸,站起来问,是不是又缺钱了。
  先生一笑,并不看我,口中念道,深纳报国意,屈寻沽酒钱。
  我掏出钱袋,捡了十两银子给他,说,有那么屈吗。
  他转身接了,并无言语。
  我无意使他尴尬,就说,我先走了。
  他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他却仍站立在那儿,遥望着赤水。

  我从小由先生教授,在起义军的时候,他也是军师,我一直对他敬重有加,直到后来,当我知道他年青时为了寻个前程,不惜抛弃已有身孕妻子,我就对他失望了。
  在我看来所有的抛弃都不能被原谅。

  我现在是一个杀手,三年前开始是的,杀手之前,我领导那些起义的人民。
  我们的反抗暴政的过程一直很顺利,但后来这个队伍掠夺式均富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最终我和先生在内的一些人离开了起义军。
  作为一小撮躁动且不存在革命素质的人的领导者,我显然不够铁腕和黑暗,而具有这种特质的人也在蠢蠢欲动,我知道我驾驭不了他们,重要的是他们也知道这点,于是越发放纵欲望,不掩野心。而且,这个队伍太容易被煽动。
  在开始,我也希望能带领信任我的人要回我们的东西,但渐渐的我发现他们不只想要回属于我们的部分,而且想得到所有的。
  我无法承诺,只能离开。
  后来,离开的一些人又聚了一些众,成为第三方势力,他们从一开始就制定了完备的制度,拉拢资本殷实的富商作为后盾,以承诺和蛊惑换取精神和物质的支持。几年来发展迅速。他们曾想让我来领导,被我婉拒,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他们和之前的他们不会有区别。
  于是,我成了杀手。

  再之前,也就是这场起义之前,我是有一个颇为安逸的生活的,父亲是本地官员,我也经由安排在地方为官。
  我父亲是个贪官,但其实贪并不可怕,一定程度上,小贪上面是默许的,但遗憾的是他最终变成了巨贪,这也是他悲剧结局的本源。
  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贪那么多,他是个聪明人,但这事却很蠢,现在想想,也许是我没像他那么穷过。
  我不爱钱,因为我不缺。我在任的时候是干过很多好事的,企图做的像先生讲过的留在书里的那些人。
  我妻子父亲比我父亲官阶还要高,我俩算是门当户对,我爱她,她总是思维活跃,十分开朗,这点很是吸引我,但她好像并不那么爱我,因为,她举报了我的父亲,而且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跟我说。算了,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她的举报,我的生活彻底被颠覆了。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我虽然做了杀手,但着实不是高手,所谓功夫都只是自学得来的皮毛,但杀人这种事,只要你愿意,总会有办法成功的。

  赤水河的修建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也是接下来乱局的源头。
  本朝自太祖一统,已历三百余年,三百年间,除了小的几次天灾和微不足道的人祸之外,一直安定平静。科举也几乎把所有人才都纳入了管理阶层。皇帝生活安逸,安逸到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大事,最终敲定这件大事就是修建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这当然不是为了方便他南北游玩,而是要南水北引,以灌溉北方的农田,这便是官方给出的修赤水的理由。在提议经历各种反对赞成之后,工程如期进行。工程是由南向北开挖,工人皆征于河道两岸,但朝廷并没有拨足够的款项,只下旨说便宜行事,颁旨的太监在席上对着满脸堆笑的官员说,可以增加一个税种,叫报国税,在河道所过省份征收,徭役五征其一,男女不限。官员们便明白,这就是皇上的意思,是便宜行事的具体解释。
  于是政策很快就着手落实。我父亲是负责首段的官员,我说过,他是个贪官,而且聪明。他一方面做出征税是上头交待,属无奈之举的姿态,另一方面,又在收到的税赋中大肆克扣,他甚至会从自己贪的钱里拿出零头分给部分人,以获得良好的声誉。所以在他被杀之后,起义军会让我做领导者,他们都认为我父亲因为爱民如子才死的。
  降水河修到另一省份的时候,财力和人力愈加匮乏,于是报国税增加了一倍,税款之中还缴了部分给皇帝修园子。徭役也变成了三征其一,而且之前收过的省份也不能免。
  人民终于无法忍受,起义于是爆发。
  起义的早期,甚至说那不是起义,只是上访,那时人民的诉求还是很朴素的,他们甚至没想让皇帝停修赤水,只是希望税赋和徭役能维持之前的标准。我们只是沿着赤水岸一路北上,途中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军费——确切的说,这时应该叫路费——日渐减少。
  先生是我的智囊,提议说可以抢些钱,对象是那些富且坏的人,我不同意,因为我觉得在穷人眼里,所有富的人都是坏的人。
  但这事好像不需要我的同意,他们只需要一个办法,而不是需要一个被某人同意的办法,纵然在名义上我是领导他们的人,想来我真的只是符号。于是很多人开始抢了,我也只能妥协,告诉大家,说只能抢穷凶极恶的富人。但这语焉不详的伪命令毫无意义。
  再后来,我们就开始被地方军队镇压,打疼了之后,我们也开始暴力反抗,整个事件的性质开始转变。
  队伍到达邻省的时候,朝廷出动了国家军队,前路一度受阻,几次大战之后,我们决定休整,顺便明确队伍性质,而后提升军事素质,大家一致觉得不能再使用用尸体埋死敌人的战术了,那样消耗太大。但我记得有一天先生却说,这样也好,人死多了,军费就够了。不过转天他就不承认自己那样说过了。休整也并非一帆风顺,期间敌军几次围剿,好在我们人多,加上求生欲很强,所以并未被完全打残,而且我甚至觉得这几次围剿对我方是有好处的,它在我们战斗力增强的时候给了一次次实战总结经验的机会。
  队伍大约休整了三个月,我们继续北上,而后的第一战我们就大挫朝廷军队,起义军士气高涨,野心也随之高涨,私下都在讨论占领都城后该吃什么的事。
  伴随野心的膨胀,手底下的人也越来越像我们之前所讨厌的人,他们到处劫掠,不仅不管善恶,甚至不论贫富,比自己多块红薯都要抢过来,而且杀人如麻。
  分歧开始在队伍内部出现,我和一些人不同意这种以大多数的名义杀伐好人的行为,可惜我无法改变,于是我们便离开了。
  起义军并未因为我们的离开而土崩瓦解,反而在一些野心家的带领下越发壮大,他们一方面与朝廷军队战斗,另一方面,四处劫掠杀人。如果不是另一支军队的崛起,起义军定会把触手伸到江南富庶之地。
  所谓另一支队伍,就是前面说过的与我一同出走的一些人拉起来的,这支队伍不同与起义军的鱼龙混杂,毫无纪律。一开始他们就立足于专业和正规。有专门的制度和层级,甚至有统一的服饰。他们纪律严明,早晚操练,背后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后勤支持。数月内便迅速成长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且已经可以和朝廷军队及起义军抗衡,他们自称万字军。

  成为杀手之后,我一度很有原则,只杀为富不仁的人。
  我武功不高,但脑子还行,我一般选在厕所杀人,这时必然只有目标一人,而且是在他最放松的时候。
  杀了人之后,我就会去拿走他家的钱。我之所以不是单纯拿钱而是要把人先杀掉,是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话,性质就不同了,我始终不想承认我是小偷,我自觉是一个杀富济贫的侠客,虽然济的只有我自己。
  降水旁又见先生之后,我安逸了一段时间,直到花光银子,于是我决定再次出手,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地主,几个饿极了的人去他家偷吃的,被抓住打死,这便构成了我杀他的正义的理由,事情一如既往的顺利,我得了些钱,打了酒,在降水河旁我自己制作的木屋独酌。当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水映晚霞,四周静的出奇。我突然觉得我越来越像我排斥的人了,这念头锐利,我猛喝了些酒,灌醉了自己。
  翌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完全没有凶年该有的样子,比如暴风骤雨,天显异象,不过,降水倒是一直都是红色的,一方面是土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混了太多的鲜血。
  不管怎样,在这个让人身心舒爽的日子,我决定出去走走,走之前,我特意找了水清的池子洗了脸,理顺了头发,之后便提了剑向东走去,东边是远离战场的地方,半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一个树林,我无数次走进那个林子,那是个能让人忘却现实的地方,绿树碧草,鸟语花香。
  阳光透过不算繁茂的大树交错的枝干和绿叶,变得柔和。我找了一株杨树,树干光滑无处借力,我抱着它一点点蹭了上去,上去之后,便占据了一个树枝,开始环顾四周,果然登高便会让人想到望远。树林的深处是一条小溪,是降水的一条小支流,可能因为流的远了,水变得很清,一路向东,不知所终。
  我无所事事,便想看看这小溪目力所及的终点,就在我向东眺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身影,在斑驳的日影中,在清澈的碧溪旁,她抱着腿看溪水,安静的如一株草,微风拂过她,愰若拂过一朵花,我为之一震,眼泪也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我感觉那一刻仿佛透支了过去未来的所有美好,之前所有的一切,瞬间释怀。我就这么看着她,忘却了时间,忽略了所有的意识和物质,他也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静默着,直到夕阳落山。在光明即将被完全吞噬的时候,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老妇,老妇断了条腿,蹒跚的拉着她离开了。我大梦初醒,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仍身在树上,一个转身掉下了树。此时意识彻底回归,我抬眼远方,已无人迹。
  我摔断了自己的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扭到了脖子,于是我艰难的硬着脖子,拖着身子爬了回去,接下来一个月,我的行动范围如同一只圈养的鸡,我也几次想再去寻她,但走到半途,腿就疼的无法前行,只得又爬回来。
  我对她的思念由于无法得见而日益浓重,每天看着河水我不再思考战争与死亡,只希望尽快见到她。
  就像我说的,我之前有过一个妻子,在我还衣食无忧的时候,她是两河总督的女儿,她很是活泼,有时也很强势,我本无意仕途的,我想当一个木工,但她想让我为官,她也时而插手我的事,并且鄙夷我的所有想法,虽然我没什么想法。我尽量按她说的做,但她还是揭发了我的父亲,离开了我。
  一个月后,我终于彻底伤愈,我决定去找溪水旁的那个姑娘。
  走之前,我花了两个时辰里里外外的整理了一下自己,我穿上前几天洗净的衣服,提了剑向东走去,一路上春意融融,虽然那时已近秋天。
  但是在那条溪旁,我并没有见到她。我顺着溪岸找,也没发现她的踪影。我只能折返回来,蹲在她蹲过的地方,溪水并不如远看那么清澈,其中掺杂着断草枯叶。我觉得我可能找不到她了。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那老妇若是从远处来找她,定会更加的着急慌张,所以我猜,她一定住在这附近。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十分高兴。
  我还记得她们转身向北,于是便向北寻去,幸运的是我真的找到了她,在不远外几户人家聚居的地方。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被天空飞过的大雁吸引,目光随着雁群流转。
  我不想再错过这个机会,于是整了整衣服,朝她走去。我正想着我该说着什么,思绪却被她的惊叫打断,她转身跑进了屋。我这才醒悟,我还握着剑,实在是唐突,我赶忙退了几步,将剑扔进一丛花中。
  这时,老妇从屋里出来,我不知所措,只能冲着她笑,她见了我并不惊讶,走近之后,她先开了口,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女儿。
  我点点头。
  她说,我要先告诉你,我女儿被一个姓赵的王八蛋玷污了,自己又不能释怀,所以神智上出了些有问题。如果你还愿意娶她,三天后再来吧。
  我很高兴,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对她说,可是你都还不知道我是谁,还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钱。
  老妇说,这种乱世,不定哪天我就死了,她还年轻,得有人照顾。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再来吧。
  我说,不用想,我愿意的。
  老妇说,还是想想吧,你不想好,我也不敢把女儿交给你。
  我说,好吧,可是她愿意吗。
  老妇说,她听我的。
  我一路欢快的回了家。我决定出门打些酒喝,我下意识去拿我的剑,才想到已把剑扔在那姑娘家门口的花丛了,而且我也忘了问那姑娘叫什么了。想想我是不能再过昔日的生活了,我若失手了,她就没人照顾了,剑扔了便扔了吧。
  我拎着酒壶往最近的集市走去。
  我进了酒肆,先是打满了酒壶,然后又要了一坛,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时夕阳一半嵌入徽山一半抵御黑暗,赤水斜映残阳,波光闪闪。酒肆之中,几个江湖酒客讨论着时局,从他们口中我大概知道了当前情势。
  由于之前起义军与朝廷军队的针锋相对,使得后起的万字军有机会大步发展,直到万字军势力覆盖南方几省之后才彻底引起朝廷重视,皇帝于是决定分兵剿之。而另一方面,起义军也觉得万字军抢了他们的革命果实,十分愤怒。朝廷分兵之后,虽然起义军压力变小,但他们害怕自己拼掉朝廷军队是替万字军铺路,于是也分兵攻万字军。三方僵持在中原一带,虽然冲突不断,但不见要大规模兼并的意思。各方都募兵征粮,以备最终的决战。
  这就是大致的局势,所以最近也没有之前那么乱了。
  而更细致的来说,起义军辖地的人心要更乱一些,尤其是富人,他们普遍担心自己不定哪天就会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而被罚没家产,身死人手。
  我们离开起义军之前先生跟我说过,这是不利于稳定的,一个个盘剥富人的手法是很蠢的,无异于饮鸩止渴。他说他有更好的策略,我问是什么,他说,不重要了,反正我们要离开了。
  除了大局势,酒客们也聊了些偏门的消息,比如,万字军之所以迅速崛起,是因为李将军曾在徽山遇到过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道人授以正天书,并说,神子现,天道行。而万字军的军费是来自一头拉黄金的猪。还有万字军真正的领导者是神的第二十个儿子云云。
  这些无疑是助长我的酒兴的,我才不管这些消息的作用和涵义,因为我要有个家了,我要好好生活了。
  走出酒肆,星光晦暗,突然想起老妇说的三天之后,不知今天算不算在这三天之中,思索良久,决定后天开始就去。我一路摸索着想回到木屋,可是酒力却开始发作,思维越来越不清晰,不一会儿,意识就全无了。
  第二天醒来,一睁眼先看见了太阳,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发现身处降水的边上,全身是泥,从痕迹看,我甚至还翻了个身。我站起来,捡起酒壶,踉跄的回了家,沐浴更衣之后,突然觉得身体发冷,额头却烫的厉害,想必是卧眠在外,受了风寒。我趁着自己还能动,赶紧烧了壶热水,喝了一些,算是治疗。但一躺床上我就知道,我可能起不来了,不过我并不悲伤,甚至庆幸,庆幸还没娶那姑娘过门,否则我死了,她该有多伤心。到了下午,我的思绪开始恍惚,间或清醒的时候,我甚至觉得特别安逸和舒服。我是真的要死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时空又变换了,我首先想到这可能是个梦,然后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在目光转往声音发生处的过程中,我观察了一下整个环境,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在我家还没败落的时候,我就住在这种格局的屋子里,我一时惊讶,想到开门的可能是我父亲,如果如我所想,那这就真的是梦,想了这么多后,门开了,但出现的并不是父亲,而是-----------先生。
  我再次惊讶,先生却没有,只是说,你醒了。算是打招呼。我并不急于说出我的疑惑,因为我知道他会告诉我,我突然想到,这思维方式也是先生教我的,他曾说,作为领导者不要表现出对当前情势的不把握和急于了解,一切都会明了的。
  先生拣了个合适的位置,坐定后开始讲述。
  我们去到的时候,你已经昏睡过去了。或许你更想知道的是这是哪儿,而你为什么在这儿。
  见我并不答话,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里是万字军的总部,也就是你家老宅,万字军由李辰掌握,这你知道,我是一个月前来万字军的,做的事和在起义军一样,我一直教你做人要自由和懂得放下,到头来自己却没放下。我还是想干出些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想,那时候我要更无畏些,觉得自己能做到很厉害的位置,有很大的成就。也就是因为有这种野心却不知如何操作,那时我很痛苦。就算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不能安抚我躁动的内心。后来经历的多了,渐渐意识到是该有些妥协和务实的,我便做了你的老师,也开始觉得生活如此就很好了,没有欲望,可以把自己学到和想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但时局一乱,我的心也跟着乱了,我甚至觉得我曾想过的一切其实是有机会完成的。从开始加入起义军,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一个月前,李辰来找我,让我辅助他。我真的忍不住,这次我一定能干些大事,不枉此生。
  我听完并无想法,只淡淡的说,你想干什么不关我的事。
  先生顿了顿说,你知道李辰为什么对外自称将军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先生说,那是因为万字军有另外的领导者。
  我想起酒肆的故事,笑着说,实际的领导者难道是上天的第二十二个儿子。
  先生说,对,但那也就是你。李辰初创万字军的时候就奉你为首,以笼络人心,而且以你是上天的第二十二个儿子为借口,不让别人见到你,但现在大战在即,一个实体的你才能稳定军心,增长士气,才是神子现,天道行。
  我说,我不想再掺和了。
  先生说,你什么都不用干。
  我说,我要是不愿意呢。
  先生说,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我说,我与人还有三天之约。
  先生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我听了大惊,一下坐起,下了床向门口跑去,但没跑两步,腿一软,摔倒在地。先生过来扶我,说,这几天你滴水未进。我还是固执的朝门口爬去。先生放开我的手说,那母女已被李辰请到这里了,我们跟踪了你很久了。
  我一怔,厉声问道,为什么把她们牵扯进来,她们和我没关系。
  先生说,你放心,她们一定会好好的,我不会再让她们受委屈。
  我问,再,是什么意思。
  先生没有回答,扶起我架到床上。然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我的妻子吗。因为我怕,我遇到她之后,我们俩爱的热烈,每天都过得十分快乐,但后来我越发觉得这幸福和安逸会消耗掉我,会阻止我成功,她越是不顾一切,我越是害怕,我怕一辈子都是那样,所以我离开了她们。
  我说,不论怎样解释,这点上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先生说,我不求原谅,幸运的我还能弥补,那女孩叫子叶,我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我迫于无奈,又成了万字军的符号。
  先生跟我说,会让我再见到子叶。在不久的将来。

  记得很就以前,先生说我异于常人,终成大器,我听了高兴。但我自己知道,我并出众,我曾羡慕生命中经历过的很多人,我觉得他们才配的上那些令人兴奋的四字词语。我小时候有两个异于常人的伙伴,其中一个能把自己的小拇指掰弯,直到指尖碰到自己的手背。另外一个能把两只脚都别到后脑上。我努力尝试,无一成功。我羡慕他们,并且觉得他们一定是被某种力量特别设计的,带着既定的目的出现,会变成很厉害的人,我的这两个朋友都是勇敢无畏,聪明智慧。我始终以他们为榜样,希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所以我才想试着领导起义军,让自己成为勇敢的人,虽然我不喜欢政治。
  我崇拜的人中本来是有先生的,我曾羡慕他的博学多才,超然智慧,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他一定不会参与任何斗争,没想到这一点,我错的离谱。
  总之,我并不异于常人,我时常失落,无法自拔,也会突然兴奋,自信满满,我觉得厉害的人一定不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注定成不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只会让我成为自己,也许好,也许坏。我都觉得这个我已经很好了,我不想再卷入那些不论成败都注定会死很多无辜者的蠢事。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安稳的活到死。
  说到我的那两个朋友,李辰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叫朱定,在朝廷为官,据说是掌管着朝廷的一支秘密军队。
  身处万字军,我整天无所事事,所幸,我的行动还算自由。几天之后,我决定出去走走,万字军驻地离前方战场有些距离,而且最近三军僵持,集市上颇有些人,虽不甚繁华,也未见何等萧索,毕竟万字军治下多是富人。我在一个玉石摊上看到一块玉,通体莹润无瑕,便买了下来,想着他日能送给子叶,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细想有先生在,她也不会缺什么。
  我揣起玉石,继续闲游,远处忽然喧闹起来,人渐渐围了上去,间或有咆哮和惨叫从人缝中扩散出来,我一时好奇,也挤了上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指挥着两只体型硕大的手下在打一个满脸是血的青年,青年口中不住的喊,想买她就拿钱来,抢算什么意思。旁边一个头插草标的女子在一旁拉扯。我有所领悟,见周围人漠然,便挺身而出,喝道,住手。
  大个子见我衣着不凡,便停了手,中年男问道,你是谁,敢管老子的事。
  我厉声说,万字军的治下竟然发生这种事,那我就该管。
  中年男问道,你难道是万字军的人。
  我说,算是。
  中年男满脸堆笑说,兄弟,咱们自己人。
  我说,什么自己人。
  此时青年从地上爬起,冲着我说,你是来打抱不平的吗,是的话,给我十两银子。
  我掏了银子给他,他接过钱,指了指草标女说,她是你的了。说完又冲那女的骂道,妈的,丧门星,娶你以后克光我的家产,卖你,还他妈被人打。说完,掉头跑掉了。
  那女的瘫在地上泣不成声。中年男说道,兄弟真是性情,这女的哥哥就不和你抢了,不过,敢问兄弟在万字军是个什么职务。
  我说,闲人一个,并无职务。
  刚说完,那中年男的脸色就变掉了,大叫着说,妈的,小瘪三,敢拿老子逗闷子。转头示意大块头道,搞死他们,大爷的,他大爷的,两个都搞死。
  大块头受意之后,一个朝我跑过来,一个去找那女子。我转头冲那姑娘喊道,跑。她愣了一下,转身跑了,我一转头,眼前一黑,大块头一拳把我打翻在地,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我勉强站起,擦嘴道,偷袭,我最讨厌偷。。。。还没说完,我就被身后没追上那姑娘而折返回来的大汉一脚踹倒在地,我再没站起来,两个大汉一阵拳脚相加,我瞬间丧失所有战斗力。就在我自觉要死的时候,突然从人群里冲出两个人,身手敏捷,三拳两脚解决了揍我的大汉,中年男看形势骤变,就趁机离开了。他们打完人,拉我起来,我无法站起,自觉左脚是断掉了。
  两人抱拳跪地道,主子恕罪,我俩奉白先生的命令暗中保护你,怕你发现,于是远远的跟随,没想到这两个恶徒下手太快,我俩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挥了挥手说,谢了,兄弟,不过,还得麻烦你们把我给弄回去,我是走不了了。
  我被两人抬上架子,往回送,刚才的姑娘不远不近的跟着,我招她过来,跟她说,你自由了,可以离开了。
  她低着头说,我没地方去。
  我想了想说,那就跟着我吧,我腿断了,你就帮着我做些事吧。
  姑娘叫小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饮食,我也陆续知道了些她的事,他父亲本是知县,几年前被起义军打死,自己被管家卖给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公子哥后来败光家产,于是便又要卖掉她。故事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但其间万般屈辱和痛苦也只有小溪自己知道。我没告诉她,我就是当年领导起义军暴力反抗的人。只是告诉她说,我武功也不错的,要是有一支剑,我未必会输。小溪点了点头表示相信。这让我很高兴。我还告诉了她关于子叶的事,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笃定的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一定会让子叶过得很好。小溪听了说替我和子叶感到高兴,并且肯定了我的所有美好的设想。
  在我卧床时间的后段,万字军在战事上连连得利,而这一切全靠先生的计策。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一方面万字军大幅提高所辖地区百姓的各种福利,军内拨款供人民过富足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提高死亡军士的抚恤补贴,大量兴建娱乐场所和设施,医疗和教育也全部免费。另一方面,削减各种税赋。这样一来,人民对万字军的信心和拥护度空前提升,适龄青年主动参军,军民士气旺盛,万字军由是实力大增。
  但物质不能凭空产生,钱也只能依存物质来发行,看似光明美好的政策背后,涌动着黑暗和残忍。
  先生瞄准了那些占据了最多财富的一小部分富人。他首先在军内成立了募捐队,但他们的主要功用却不是募捐而是宣传,募捐队一方面到处传播富人的为富不仁,丧心病狂欺压老百姓的故事。另一方面找来地痞流氓甚至戏子,扮演富人,工作是每天上街招摇过市,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我遭遇的那伙人就是地痞扮演的。
  经过大约半个月的集中造势,煽惑鼓动,百姓对富人的仇恨在沉默中到达顶点。于是募捐队开始顺应民意,抓捕富人,没收其家产,并举行公开审判,让人民治罪,百姓越来越狂热,然后大规模抓捕就开始了,财富于是就充足了。
  我问先生,这难道就是你说的更好的办法吗。先生不语。转而又说,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大部分人的支持。我又问,那些被抓的富人如何处置,不可能一直监禁着吧。先生淡漠的说,埋掉了,都关着是笔不小的支出,而且他们都是有头脑的人,留着也是隐患。我愕然。先生又说,这就是政治,政治是残酷的,我当初教你的那些都是太平盛世丰衣足食时的额外讲究,如果战争早点结束,对人民也是件好事。我听了悲伤,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这种人。我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子叶现在怎么样了。先生说,很好,而且精神上的问题也好的差不多了。
  我听了欣喜,先生有些欲言又止。
  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先生说,再等等,再等等。
  我又在屋里待了半个月,无聊之余,翻翻史书,字里行间发现了无数先生。
  后来的一天,先生不期而至,坐下便说,我来是有些事告诉你的。
  我问,什么事。
  先生说,你要听我说完,不要插话。
  我点了点头。
  先生说,子叶的病完全好了,但她要嫁给李辰了,是她自己决定的,十分坚定,我也劝不了,这不能怪她,她甚至都不知道你在等她,她治疗的这段时间李辰常去看她,子叶便喜欢上了他,李辰也喜欢子叶,不在意她的过往,他们俩到这一步,早有苗头,只是我不知如何告诉你,现在,他们要成婚了,这一切便瞒不了你了。
  我听完,思绪全无,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先生没有多余的话,起身离开。
  我木木地走到床边,倒头睡去,我所有的坚持和信仰的忽然变得没有意义了。
  再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一睁眼看见床边趴着睡着了的小溪。
  我说,我要吃饭。
  小溪被我吵醒,看到我没事,显得很高兴,哭着说,你醒了,还以为你醒不来了。
  我说,我要吃饭。
  小溪擦了擦眼泪说,嗯嗯,我去让他们弄。
  她说完朝门口跑去。
  我又喊道,我要喝水。
  她又立刻折返回来,倒了杯水,探着温度送过来给我,待我喝完,她又跑去催厨房做饭。
  李辰和子叶的婚礼是在前一天,小溪说先生来过几次,像是有重要的事。我不想提先生,转头看着小溪说,我娶了你吧。
  小溪转过脸去,淡淡的说,不要,我不想当白姑娘的替代品,我宁愿不要名分。
  我听了惭愧,我的确是因为子叶才如此的。
  我说,对不起。
  小溪不语。
  先生次日过来,见我无事,似感欣慰,坐下说,没事就好。我今天来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我并不想听,说,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先生说,关于李辰和子叶的。
  我问,什么事。
  先生说,李辰不再是万字军的领导者了。我告诉他想娶子叶就不能再领导万字军,他自己也愿意离开,所以你现在是万字军的真正领导者了。
  我笑了笑说,不是我,而是你吧,你用子叶让李辰离开,无非是想实现自己最大的那个欲望,我不过是个符号。不过,这都是你的事,我不想管,我也要离开了,让我带走小溪就行。
  先生顿了一会说,那我就直说了,你可以走,但走之前要举行一个权力的交接仪式。告诉天下人说禅位与我。
  次日,我们便完成了这个隆重的仪式,我把未曾拥有的权力移交给了先生,先生显得很高兴。
  仪式过后,我便带着小溪离开了。
  又过了一个月,就在万字军势如破竹攻向都城的时候,朝廷突然派出一支奇兵,这支军队由朱定领导,一直秘密训练,军士皆是精英,他们也一直被视为国本,不到最后一刻,不轻易投入战场。但一支军队实力毕竟有限,于是朝廷便联合了北方女真一族,两路精锐不日便攻克了起义军和万字军前线占领的城市,两军节节败退。朝廷从再出奇兵不到一个月便彻底打败了万字军和起义军。
  先生战死。
  但几日以后,消息又传来,女真族搬师北归的途中反戈一击,打败了朝廷军队,占了都城,杀了皇帝。
  天下易帜。
  此后,国家在新政权的领导下,大力重建,由于人少地多,加之赤水河河水充盈,农业的发展带动经济的快速恢复,三年时间,国家便有了国家的样子。
  两年之后,我和小溪的孩子降生,取名如愿。(完)
  本文完成于2014年,有些粗糙,但完整。

已有 4 条评论
  1. 菜狗子的小迷妹

    这个人好不容易有点盼头还被你写给别人了。

    菜狗子的小迷妹 June 18th, 2018 at 06:53 pm回复
  2. Xueqi

    还能读出你的青涩

    Xueqi June 19th, 2018 at 04:52 pm回复
  3. 菜狗子的小迷妹

    快上新啊

    菜狗子的小迷妹 June 26th, 2018 at 10:13 am回复
  4. 菜狗子的老迷妹

    倒是提醒了我,这个适合开会看。

    菜狗子的老迷妹 July 17th, 2018 at 11:58 am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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