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我师傅的死并不复杂，不复杂到如果我讲在前面，那么会使这段讲述一开始就陷入无聊、尴尬和温吞的境地，所以这一段我决定放后面说。
  我想说在前面的是另一段事，二十年前，我师傅李大头还是个刚三十出头的青年，犹豫、彷徨、不知所措是他的特征，但这么说其实不对，根据我的观察，他一生都很犹豫、彷徨和不知所措，只是后来在声名的掩护下，这些特征被人视为深思熟虑、老成持重。这并不是我对他的微辞，相反，这种稳定的人格我很佩服。说回那个节点，我师傅，三十出头，犹豫且名叫李大头，这一切都显示他会平庸的过完一生，或者死在平庸一生的途中，过完短暂而又平庸的一生。
  但，并没有。
  有几年，光景一度太平，那时江湖也不是法外之地，除了道德，法律也未缺席，在早先，朝廷抓了几个所谓门派大哥，坊间杀手之后，风气一下转正，各门各派纷纷声明，自己只是种粮大户，守法公民，周围那些无故消失的人，确是无故消失的，那之后，江湖平静了许多，但平静的江湖不能称之为江湖，江湖是由暗涌、由流动、由浪来体现的，由于不能再靠对人命的生杀予夺来体现实力，于是人们纷纷想出其他方式与人对比、区分。
  于是有人声称他的拳头是最硬的，别人找他碰拳，打到眼泪直飙也不松拳，几人轮番挑战之后，给他骨头打稀碎，后来他病愈，转而声称自己的拳头是最软的，于是终于无人可比。
  有人说他轻功是最高的，后来高强度，高密度的与人比拼，最终拉断了双脚韧带，成了无法行走的废人。
  有人说他脑门是最硬的，于是和别人比赛头槌西瓜，途中呼吸时吸进了西瓜瓤，最终被呛死了。
  这事不三而足，比如还有个说后脑最硬的因为总用后脑开苹果，死于持续性脑震荡，说头顶心最硬的死于头皮发炎，说头顶心往左两寸最硬的死于他老婆的铁锅，其实他老婆只是辅助他训练。。。。。。。。
  在事情几乎发展成全民闹剧的时候，朝廷发文，上谕：
  普天之下，血肉之躯，朕躬最硬，哪哪都硬。万里河山，黎民百姓，没有朕硬，统统没有。
  随这联下发的还有惩戒的旨意。
  此后这种事就少了，但有聪明人从文件里发现了漏洞，血肉之躯囊括的范围不能比厉害，那这个范围之外就有操作空间了，比不了身体力量的硬那就比身体力量的延伸-武器的硬。
  师傅成为铸剑师的契机就是人们发现那个漏洞之后，
  铸剑师，听起来很响亮，但这个名称的流通年限只有十八年，在这十八年的此前，他的职业叫铁匠，此后也叫铁匠，不同的是，此后的铸剑师还存在于江湖野史和民间笑话中，当然，主要是笑话中。
  上谕之后，人们纷纷开始比试自己武器的锋利度和硬度，于是，向师傅买剑的人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高，相应的，钱也越来越多，而且武器成了衣食之外最大的消耗品，师傅由是发迹，成了挣钱大户，而且因为是他能赋予别人力量的人，某种意义上他几乎是整个江湖最厉害的人，很快，江湖上开始有了他的传言，有传他蹬萍渡水，走谷沾棉的，有传他博施济众、救困扶危的，也有传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让人不能理解且又流传甚远的有这么一条，说是我师傅之所以打的剑好，是因为他头上长犄角，这犄角由角质层和角髓组成，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把角锯下来，角髓煮了吃了，角质焖烧成炭，打铁时用这种碳来渗，而且他又吃了角髓补充了体力，打铁的力道很大，这样打出的铁贼硬，这个诡异且又富含逻辑的谣言，一度让我们哭笑不得。
  不久之后，江湖又传另一条谣言。说是师傅自己藏了一把最锋利也最硬的剑，虽然江湖常有谣言，但其实这条并不是，这话传到师傅耳朵里那晚，他谨慎的叫我去他那儿，给我看了那把最锋利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开了锋的铁条，师傅说那是打铁的垫片，垫了十年，有次师傅铸了把自觉不错的剑，拿它一试，卷了锋，又铸一剑，再试，崩了刃，这才知道这垫片质地很硬，后来他将这垫片开了锋，作了剑，取名--最硬，我听到名字，鄙夷的偷瞅了师傅一眼，师傅没有理睬，继续讲述，最硬成剑之后，师傅从未拿出来示人，这几乎是当今江湖最厉害也最吸引人的宝物了，他生性谨慎，生怕此剑流于江湖，引起争端。对外坚称自己打的剑都卖出去了，这剑便一直被师傅藏于阁楼，直到几年之后。
  铸剑一业的没落其实在师傅与我夜谈的时间节点，就已注定，彼时，与我师傅藏有一把最硬的剑这话一起疯传的还有一篇文章，据传是那个之前拳头最硬之后最软的人写的，与他的拳头一样，这软文很硬。他表达了比剑硬度一事的愚蠢，讽刺了那些乌泱乌泱、那些闹闹哄哄，否定了所谓江湖，文章一出，他就被一堆群情激愤的江湖人打死了，但越到后来，这篇文章越是显示出它的能量来，我抄录一些文章里的诛心之论。
  “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
  “在民众的心目中，总是认为自己的身边生活着一群傻瓜，这就使得他倾向于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寻找志同道合者，寻找支撑自己观点的意见 。于是，每个人都开始毫无节制地信赖公众的判断力，似乎人数越多，里面就会囊括更多的聪明人，似乎真理总是与人数上的优势携手同行。”
  “群众日益被大众文化所湮没，这种文化把平庸低俗当作最有价值的东西。”
  “群体的夸张倾向只作用于感情，对智力不起任何作用。”
  这篇文章之后，人心明显变了，买剑的少了，师傅的地位也渐渐式微，因为关于他的谣言少了，也简单了，这是一个明显的表征。
  过了几年，师傅彻底从铸剑师变回了打铁匠，索性他一直卑微谨慎，得势不与人争，位卑也没招报复。
  又几年，那文章作者被民众奉为了神，一帮人聚众创立了理教，教徒自称理中客，教势很大，江湖地位一时无两。
  现在可以说一下师傅的死了，事情是这样，有一次，理教教众集会，师傅跑去看，长期打铁工作导致他的耳朵有些聋，没听见别人叫他躲开的呼喊，于是被队伍中的牛踩死了，至于为什么有牛，没人知道，此前都没有的。如前所述，他的死毫无故事性。
  至于那把剑，师傅当回打铁匠后，将它改了两把菜刀，用了很多年，没磨过，锋利如既往，师傅死后，刀卖了，得钱三文，后来听说，江湖上有一黑衣刀客，手持两把三问刀，与人争胜，所向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