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承

DSC01995_副本_副本.jpg  一次早会,师傅说:“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是从这句话开始真正认识他的,但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刻,我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因为那时,我一如其他听过他早年事迹的人,对他崇拜有加。他被传扬最多的故事就是前朝灭亡的最后几年,凭一支剑护卫一方,仗几方药悬壶济世,乱世之中保了一境生民。
  而后,在他自觉普通的年纪,他已经是藏剑山庄的主人,手下仆从众多,治下田亩无数。
  从出身上论,他是前朝太傅之子,虽是庶出,但以幼时所好,自钻自研的医术,在朝代更替的几年挣得了一份大家业、大声名。师承上,他是刀意阁的弟子,虽学的是剑,但在若干年后,以一己之力使得江湖中人再谈到刀意阁,均觉此一门实是刀剑并举。
  纵是如此,在那个平常的早会上,面对藏剑山庄诸人,师傅黯然的说:“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在我尚不理解何为普通的年纪,我深信我与别人不同,师傅收徒逾两百人,我自觉天赋很高,我的剑法好过师兄弟们,他们的破绽太多。
  但师傅让我答应他,与师兄弟切磋的时候要做到互有胜负,不要一味求胜。
  师傅说:“没人喜欢别人比自己厉害”。
  我说:“可他们是我师兄弟,我们关系很好“。
  师傅说:“正因为是师兄弟,你们起点一样,所以才不能允许别人比自己厉害,更何况,你也许并不比他们厉害,只是恰巧比他们厉害”。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照着师傅说的做了。
  师傅常单独教我,说些剑谱上没有的剑诀和他的想法,有一次,他说:“兵器也好,拳脚也好,谓之器,都是体能的辅助和延伸,我们学功夫的就是要通过训练无限熟悉这些延伸,在运用之时,越熟悉越能做到器在意先,意,就是想法,对于剑来说就是剑招,但剑招只练应对不练对应,应对就落了一层,而对应就是意先之意,就像楔子楔进木头,对方每一个弱点和破绽都能抓住。
  我听了直摇头,表示不懂,师傅笑了笑说:” 不懂也没关系,不妨碍你练到这种地步,只不过你会少很多洞悉世事的乐趣”。
  我体会不到这乐趣,对我来说,不动脑子的事才是乐趣,比如看野猴打架。关于野猴,后山陡坡下面就有一群,我常坐在陡坡上面的阴凉处看他们打架,一看就是一下午。
  师傅后来禁止我去陡阴看猴,嘱咐我要多学经典,说是见众生才能见自身。可是我觉得不见那些,我也很快乐,而且越到后来,我越发现,正因为我不见那些,所以我才快乐。这人世,众生和自身都是经不起见的。
  如今,我也已经到了师傅当年说他自己是个普通人的年纪了,但其实我早已意识到了自己普通这一点,若干年前,师傅将是山庄交给我的时候,他就明确了这一点,但我没有师傅的勇敢,山庄一月一次的早会,我只是学着师傅不黯然时刻的表情,木然说着今后一月大小事情的安排,并鼓励诸弟子要勤学苦练,方有所成就。
  我不够勇敢主要是觉得我没有师傅的气质,他在说自己普通的时候,像是在感慨那个混乱时期的逝去,所谓的普通指的是现今平庸的年代,而不是他自己。因为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始终都在神话着他。
  而我,这个从神话手中接过一切的人,我的普通才是真的普通。
  最后一次与师傅的长谈时,他说:“藏剑山庄需要一个强大的意象“。
  所以师傅把山庄交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坦白普通的权利。
  但也就是那次长谈,师傅第一次让我知道了我的普通。
  那次长谈之前,师傅已经意识到,由于政局趋稳,朝廷可能要开始对那些因改朝换代战争获利的大户下手了,而藏剑山庄首当其冲。于是师傅很早就遍访旧友,疏通斡旋,最终,朝廷给的方案是,山庄若存,师傅必须消失,规制必须缩减,田亩要十去其九,人丁无逾百人,铸剑不超廿枝。
  消息由官府下达的当晚,师傅让我去他那儿,他要跟我谈谈。
  说是谈,但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只是听,插不了话。
  那晚的师傅全无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气质,甚至有些显露出老态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又将抿入口中的茶叶滤进杯子,良久,他说:“我不是什么太傅之子,前朝太傅李如刚是个天阉之人,为掩人耳目,私下收养了一群小孩当作子嗣,教我们读书习字,我小时候很聪明,他很喜欢我,有意培养我继承家业,也是因此,我被兄弟们视为眼中钉。12岁的时候,我亲眼目睹我大哥李大头将我小妹推入井中,我告诉李如刚,却被其他兄弟污蔑为凶手,他们沆瀣一气,我无力辩驳。当晚我被乳母救出,李如刚怕自身残疾的事情败露,一路派人追杀,好在两年后,他因暗阻赤水河修建遭贬,死于回乡途中,我和乳母才安定下来。两年的流亡,乳母一身伤病,自那起,我就一直照顾她,我没钱请医生,寻了本千金方,照着上面所载给乳母治病,我的所谓医术都是这么积累来的。后来乳母病逝,我因机缘进入刀意阁。百年前,刀意阁名为剑阁,剑阁不仅指一个门派,而是指一方势力,以剑门山为据点,后来门派式微,地盘越来越小,也因兵器由剑转刀,遂改派名为刀意阁。剑阁门派凋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教真的,一派中,只有一两个弟子可得真传,这是武林传统,一开始,对于其他弟子还真假掺杂的教,后来就越来越假了。由于得真传的弟子太少,途中某一阶段,两个真传弟子因为瘟疫一并殁去,后来的掌门本是带艺投师,早先学的是刀,江湖也挣得了声名,有意投剑阁安定下来,阴差阳错当了掌门。于是,那之后剑阁诸弟子都开始练刀了,数年后剑阁改名刀意阁。我去刀意阁的时候,因为瘦弱不堪,无法学武,又因识文晓字,便让我去后堂整理诸年文档,我也由是发现了剑阁旧派剑谱,这便是我一身剑法的由来。刚好说到这了,我就说说你吧,你知道你为什么剑法比其他人好吗?就因为我教你的是真的,你天赋不是最好的,但你胆小,世道太平了,谨小慎微的人才能领导我们一派,最重要的是,我想弥补对你的亏欠。
  我听了伤感,为我过去愚蠢的自信,但师傅没给我表达伤感的时间,他继续说:“赤水之战的时候,我因偷学剑法被发现,由于不是偷学刀法,所以刀意阁没有为难我,只是让我离开,我于是来到此地,战争期间瘟疫频发,我靠替人看病维生,后来渐渐积攒了些家产,那时因为战争和瘟疫,很多人家一夜之间便都死绝了,所以,现在你知道庄里的田产和地产是怎么来的了吧!战后,因为我在乡民中颇有威望,新朝立国不久,法令不备,需要我这种人维护乡民的稳定。现如今,大族分封各地,地方官也都已设立,我便失去意义了!以后,藏剑山庄交给了你,虽会小一点,但也足以栖身,不要想发扬光大的事,只要把剑阁一派剑法传下去就好”。
  师傅说完,又抿了口茶,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正要离开,他突然又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与你有关”,他说。
  “至正元年,战争基本已经结束了,但瘟疫没有,邻镇里一个大户,全家几乎都被感染,我去的时候,他家仆人都已不在,为了互相方便照顾,一家人都睡在正屋大堂,我给他们看了病,正坐下写方子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杀气,现在想想那不是杀气,而是他们的哈气,我一转头,就看见无数张巨口,朝我咬过来,那时我年轻,反应快,双脚一点,跃到一边。问清楚了才知道,他们想吃了我,因为我经常接触疫病自己却没事,民间传言生吃这种人就能获得一种叫抗疫之体的东西,能治病,他们两眼发红,任凭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我只能逃跑,但追逐中,我被一人拽住裤腿,他张口就咬,我吃不住疼,一脚踢中他的心窝,那人噗的一声,吐了口血,倒地而亡,其他人见此情状,都扑向我,我没有办法,动了杀招。我当时杀红了眼,府内上下见人便杀,杀人的时候我感到无比愉悦,直到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才停下来,清醒之后我才发现,整个院子就只剩这个孩子了”。
  师傅说完,我才理解那句他亏欠我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望着他。
  他也看着我,像是在期待什么,我起身要走,师傅说:“等等”,他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在茶里放了毒。
  我跑过去扶着师傅,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的说:“对不起,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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